一捧热泪祭父亲

掐灭熊孩子的香烟

那个黄昏

与小伙伴到邻村看露天电影

在路上

学着大人的样子斜叼着烟卷

装成熟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硕大的手

把我的烟卷从嘴里薅出来

狠狠得扔在地下扬长而去

我惊得魂飞天外

醒过神来

小伙伴学着我爹的样子说——

“小熊孩子，不学好！”

我躁的脸红脖子粗

多少年来这句话就像

锲进我家东墙挂书包的那枚钉子

闪闪发亮

路是“摔”出来的

爹教我学自行车

胆小如鼠的我

生怕摔疼身子骨

够不着车大梁

就偏腿斜跨

头总是不看路 光看脚蹬子

“坏了”

车前轮一下子轧在半头砖上

吓得我一声大喊

“爹，快来扶我！”

他站着纹丝不动

“哐啷”，我摔得人仰马翻

一颗门牙吐出来

爹不仅不安慰我

却说

路是靠自己摔出来的

少年的我恨透了您这个狠心的人

后来这句话逐渐有了温度和力量

爹啊

啥时候

您再教我骑自行车

然后再把我的门牙摔出来一颗

好吗

把柴垛点着了

偷偷将火柴棒的头部

削进自制洋火枪的枪膛里

一扣扳机“啪”得一声

就响得惊天动地

将火柴靠近火柴盒的磷片

“刺啦”就冒出夺目的火花

一度

我爱火如痴

尤其在漆黑的夜里

一根火车的光亮那么短暂

却无比的璀璨

让人不断划尽最后一丝光芒

有一回突发奇想

把院子里堆放的柴禾垛给点着了

开始看着熊熊火光窜动

我手舞足蹈

但是火势越来越大

吓得我哇哇直哭

幸亏爹及时喊邻居扑灭了火灾

我逃到家南的河道里不敢出来

爹喊破嗓子

并说你出来我不会揍你

天傍黑

我才惶恐的回家

找我找疯的爹看见我把我举起来

“小祖宗啊，以后可不能玩火！

把家烧了得要饭去！”

爹呀

幼时纵火，铭记一生

火啊

有时助人有时害人害己

再也不敢当烧家的败家子

院中脱坯

村里的秋天阳光真好

爹带我到家南地里

一车车拉土

土堆成小山

然后挑水、掺和麦秸秆草、和泥

一支瓦刀在方形模具上上下飞舞

泥坯子先是躺着

后来都站立成排

再后来就变成了冬天的暖炕

哦  我懂了

即使籍籍无名的弱土

被赋予水与火的历练

他普通的生命也将

带给人间一缕温暖

炖肉

没进腊月门

爹就买山西的蜂窝煤

自己脱煤球

整天忙得鼾声四起

临进年关我爹就到集上割几斤猪肉

花椒、茴香、八角、葱姜蒜

济济一锅

满屋飘香

爹做得木梳肉肥而不腻

下筷之前

爹总让我先给爷爷奶奶送点

然后敬天敬地敬密密麻麻的家谱

口中念念有词我却听不清爹念叨的什么

原来

爹这一直被我认为迷信的那一套

教会了我

心中要有先人

心中要有他人

心中要懂得感恩

磨镰割麦

爹心爱的镰刀早就马放南山

生锈的镰刀曾经有过光辉岁月

那时的爹

就像功高盖世的武士

镰起麦落

半亩田在顷刻间被撂倒

活，干得太漂亮

我不服

换了爹使用的镰刀

我依旧干得慢慢吞吞

跟不上趟

爹说一边歇着去吧

我撇撇嘴正中下怀

爹说庄稼人的镰刀要讲一个“快”字

说不清天气一变

麦子遇上雨就倒霉了

我琢磨着

嗯

您也就是在庄稼地里是个好把式

把我整得这么累

以后我才不愿意伺候这

出大力流大汗的土地嘞

爹说不愿意干活也行呀

那得好好念书

我看着爹满把老茧的手

又被镰刀磨出血泡

我的鼻子一酸

酸到现在

哎

爹的命算是个啥命啊

后记

每每想起我爹的一生，常常感到心酸与内疚，年幼无知时候，曾经激烈与之对抗，嫌弃爹的卑微与贫穷，一定伤了我爹的心。后来独闯天涯，天马行空，体验了人间百态种种，才懂得了那片黄天热土的养育之恩，感激我爹从没有束缚捆绑过我自由驰骋的灵魂，并且在那艰辛的岁月里，鼓励我要好好念书，不做平凡的草芥自生自灭于春秋。

我与父亲对酒，每每畅怀，又感慨其时运之不济，也常以沉默寡言而沉闷干杯。到河北高碑店水泥厂看望打工的父亲，他遍身齑粉，宿舍无处落座，那一场见面，让我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后来，父亲与我共栽树同浇水，他挖土，我填坑，虽然身体强壮于我爹，却干活没啥劲儿，拿我爹的话说，不是干活的那块料。我想还是本性慵懒所致，得勇于承认。

与父亲一块相处的日子太短暂了，我们一块骑车去聊城，去冠县县城送知识青年回城，一块喝豆腐脑，陪他到我家小区洗澡池子洗澡，让他喝碗冠县南街的正宗酥肉，陪他理发过六十岁寿辰，陪他在济南王官庄七贤文化城饭店吃饭。

所有的记忆都零零散散，却无限美好。父亲转眼间辞世已经五年了，我深深的怀念我的父亲，我深深的爱这个少言寡语的人，他的肺癌晚期，一定与高碑店水泥厂的齑粉扬尘有关，也与他嗜烟如命有关。

“呜呜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白石老人曾经篆刻“悔乌堂”来表达自己的那种悔恨，我刻不出印来，我之不孝，明白了人间的道理太晚了，若是，我爹在，我真该好好待他，多陪陪他，可是，这一切一切都不能报答他啦。唯有在每年的清明节与十月一日还有他的祭日，掬一捧热泪，烧一缕纸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