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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陈东亮:长着乳房的大树

时间:2020-01-15 10:18:33    来源:山石榴 大字体 小字体 扫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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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友海舟快死了,他得了那种看不好的病。
这几天,作为海舟的病房陪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他斜躺在病床上,我有些发呆,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海舟的头发进医院就剃光了,他才30多岁,身体里面像被几根木



我的工友海舟快死了,他得了那种看不好的病。


这几天,作为海舟的病房陪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他斜躺在病床上,我有些发呆,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海舟的头发进医院就剃光了,他才30多岁,身体里面像被几根木棍努力支撑着,瘆人。他双侧脸上有两个深陷的窝儿,老鼠似地偶尔张张嘴,声音却发不出来,像是卡在喉咙里。海舟耳朵上方画着个红线方框,应该是病灶部位,醒目地有点夸张。这个癌症病房内的每个病号,都画着这种东西,给人感觉像是被标注了死亡密码。


海舟是我的建筑工友,一起给海天大厦盖豪华营业楼。是一个月前出的事,当时他正推着独轮车,撅着屁股努力前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一头栽到了地上。车上的红砖散落一地,他晕厥过去。在医院,抢救海舟没少费了功夫,本来医生已经给他判了“死刑”,可是两天两夜后,他竟然又醒了过来。我当时隐隐感觉,“那件事”,他肯定还惦念着,闭不上眼的。


我们工地老板始终没露面,他知道我和海舟关系好,让我在医院陪床。我其实最闻不惯消毒液味儿,但是没有办法。老板在电话里交代我:什么狗屁开颅手术,能少花钱少花钱,做了也多撑不了几天,本来他的病就和我们无关。听着这些话,我心里一阵哆嗦,海舟是个孤儿,公司不给他看,看来他真的快要死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人替他争辩。我在海舟手机的通讯录上,查到了他小姨家的电话,打通了,他小姨说在家忙着看孙子……我打心眼里佩服老板“聪明”,我们工地招聘人,最愿意用孤儿,现在楼越盖越高,工人万一有啥闪失,孤儿家里事最少,好糊弄。


那天上午,我从海舟的口型中逐渐揣摩出,他要纸和笔。我感觉,海舟想写遗言,他或许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在我的恳求下,病房门口坐班的护士蔡小琴,送来了纸和笔,她是个实习生,胸前挂着的塑料牌上,写得清清楚楚。她也很好奇,站在那里看海舟写字。那个大病房内有10多位陪床的,向日葵般地扭过头,有的甚至凑了上来。我忽然感觉,海舟写字的那一刻,像发出光芒的太阳。海舟颤抖着手,用了10几分钟,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


长着乳房的大树。


蔡小琴脸一红,说了句:什么人啊?接着,她抢过海舟手中的笔,扭头走了。她撇着嘴,坐回病房门口的桌子旁。平时,她一般就在那里坐着,我感觉应该是医院里的规定,这样护理级别提高了,医院能多收钱。我感觉,护士蔡小琴没有把话说完,她本来想接着骂:都快死的人了,怎么还没皮没脸,和畜生一样?


海舟写这句话,我并不感到惊讶。这是海舟的一个秘密。我忽然有种冲动,要讲出这个秘密。一个快死的人,我感觉需要替他解释,这牵扯到一个人逝前的尊严。我讲的时候语调很低,声音可以攥出水来。


我站起身来,对着全病房的人说,他写的这句话,我多次听说过,一会儿我就解释。海舟和我住一块,他对女人的这个“东西”,有种让人吃惊地依赖。他父亲死得早,海舟八九岁的时候,还吃着母奶,人家说,他母亲是让他吃奶吃死的。我不相信这话是真的,怎么可能呢?海舟开始是跟着姨过,他姨夫是个老师。后来,他被姨夫狗一样地撵了出来,具体原因他没有解释过。他讨过饭,吃百家饭长大,在十里镇的饭店,干过端盘子刷碗的活,出来干建筑也就十七八岁。他没上过学,但认识一些字,他有本新华字典,都快翻烂了。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没事还请教我,我也教过他一些字……


病房里忽然很安静,病号们的呻吟声,像被刀子瞬间割断。我说的时候,不停地指着海舟,好像这会儿,我成了一名博物馆里的讲解员,在对着一具木乃伊,指手画脚地给游客们做着耐心地讲解。我讲的时候,并没有盯着护士蔡小琴,但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她在听。在我讲话的时候,蔡小琴中间打断了我一次,让我别影响病人休息,但我还是坚持讲完了。我说,就几分钟,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我忽然很伤感地说起了自己。


我说,我比海舟大几岁,当年高中毕业差2分没考上大学,和差100分一样,我们老板大学毕业,济南的,和我一年参加高考,还没我考得分数多呢,人家是济南户口,录取分数线要低得多,老板现在宝马、女秘什么的,没法比啊。我是不是扯远了?我业余写点小稿,为了赚点稿费,常挖空心思找点可怜的素材。后来,我就发现了海舟的异常,当时我竟然有种莫名的兴奋。


海舟偷偷用奶瓶喝水,就小孩子用的那种奶瓶。我撞见他的时候,哈哈大笑了一阵,海舟却哭了。我有了种探究真相的冲动,求老板,和海舟单独住在了一起。终于有一天,海舟不避讳我了,和我讲了他的过去。我记录了海舟的故事,厚厚的一本子材料,我想写个中篇小说,那种非虚构的,但一直没有写,想写的时候,心里很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我发现他,对女人的那个“东西”,有种特别的偏爱。因为眼睛不听使唤,因为盯着女人的胸部看,他被人扇过耳光。他还有几副橡胶手套,有时候,他把手套吹起来,扎紧口,手套圆鼓鼓的,他用手抚摸,还贴着脸亲昵,样子很是滑稽。海舟原来常给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碰一下干净女人的奶子,死了都行。我说,你到外面找个小姐吧,花不了几个钱的。他冲我大叫:


那怎么行?那种女人不干净。


您们一定会有这样的疑问:他没讨老婆吗?


你们也能看到,海舟这熊样,矮、黑、丑,心理还那样,女人都瘟疫似的躲着他。几年前,他处过一个女人,离婚的,是个马路清洁工,他给那个女人送吃的,还买花,当然,这都我教的。说实话,女人出事前那几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他给女人送花的那天上午,女人正在路上扫街,他单膝跪地,女人接过花,满脸是泪,抱紧了他。他却把手伸向人家的胸部,女人护着胸,怪叫一声,弹簧一样跳开了,女人边跑边回头看他,就在那时,忽然飞来一辆车……马路清洁工是个危险的活儿,来来往往的车,总有不要命的愣种。海舟是看着女人钻入车轮下的,他瞬间晕在那里。女人死了,他不吃不喝好几天。从那以后,他性情大变,总是发愣。他后来,就拒绝和女人接触了。


我解释下,他写在纸条上的这句话,长着乳房的大树。他原来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那个女人出了车祸后,他买了一些书,圣经之类,还常对着书磕头,双手合十,虔诚地让人诧异。闲谈的时候,他给我反复提过一个女神,叫阿斯塔特,女神被描绘为“长着乳房的大树”,是腓尼基文化的崇拜者,象征爱与繁育。说实话,这些东西咱搞不懂,总感觉,他这样,是种病态的依赖和崇拜,让人惊心,我常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海舟就摇着头说,这是很圣洁的,你是很难理解……


他看到电视上演的一些女人坦胸露乳,扭来扭去的,海舟就骂,很奇怪的骂声。


最后,我大声说,大家理解他吧,他就是一个病人!身体的病,心理的病,让他不堪重负……我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看着海舟,发现他的眼睛里有挣扎的泪光。


第二天上午,医院对海舟进行了最后一次抢救,他的病床带着轱辘,被推到一个小单间里。护士轮流对海舟进行了胸部按压,蔡小琴抢着做了三次,她的额头满是汗。两小时后,海舟永远闭上了眼睛,我在病房门口看着,给工地老板打着报丧电话,我能感觉得到,老板有卸掉包袱的轻松。但我们老板始终没有露面,海舟的姨夫却忽然来了电话,问了我详细地址后,说,海舟这熊孩子,本来我不想理他的,当年,我赶他出门是因为,他竟然跪着,要吃他姨的奶水。还有,你们这个狗日的工头,不负责任,我这两天就赶过去,不能跟他算完,让他们赔偿,赔个底掉……海舟姨夫电话中的声音有点咆哮,我哆哆嗦嗦地听着,想起刚才海舟呆滞绝望的眼神,我感到一个逝者的孤单,忽然泪流满面。


海舟最后那次胸部按压,是蔡小琴做的。几分钟后,我忽然看到了吃惊的一幕,蔡小琴拿着海舟的手,隔着洁白的护士服,按压到自己的胸脯上……


我瞬间感觉,蔡小琴变成了一棵大树。



【作者简介】陈东亮,白日忙活,晚上小说。70后,山东省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山花》、《当代小说》、《西南军事文学》、《飞天》、《伊犁河》、《文学港》、《雪莲》、《小说月刊》等文学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在《百花园》等文学杂志发表小小说50余篇,有多篇作品被转载。短篇小说被《时代文学》“文坛新势力”重点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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